關於李公子的第21個夢，依然在那個世界裏。數十年光陰匆匆流走，江湖上已經沒有了秋聲樓，只有秋聲樓末代樓主的傳說依然飄蕩在空氣裏，關於那位少有人知的鶴閑先生，關於他留下那些只言片語中的奧秘與謎團，關於他傳奇的一生、悲戚的一生、荒唐的一生……

舉目皆是他的影子，卻再沒有那個青衫的人。深山裏、茅屋邊，他的墳冢上已經長滿野草，那些時常來探望他的老友一個個隨他而去，那個每年都會來拜祭他的晚輩也過早地離開了塵世。我踏著沒膝高的野草，在他墳前灑下一壺酒，驚起了草叢中的幾只蝴蝶，一雙鳥雀。蝶兒在我裙角邊飛舞，擡起頭，看雀兒喳喳叫著，飛入樹林間那幾束陽光中去了。

***

限速六十邁，空曠的省道，我瞇著眼睛，看著車窗外路旁的樹林，一株株纖細挺拔的樹，樹葉阻隔了陽光，只有樹葉間透下細細密密的一束一束，在車窗前流淌而過，時密時疏，時明時暗，像琴鍵彈出錯落的旋律。

這是五一假期，我們在去采風路上。大綱確定之後，恰好趕上法定假日，陸一梧向辛凱多討了幾天假，帶著Inès和我，打著采風的旗號出去玩。他們小兩口在前面用我聽不懂的外國話打情罵俏，我在後面看著窗外，景色不錯，讓人愉快。

“可惜阿森沒來，不然多一個司機，也能熱鬧點。”陸一梧忽然在前面說。

多久沒有聽見這個名字了，我呆了一下，說：“累了嗎？換我來開吧。”

“還行，不累。不僅僅是司機啊，還有導游。”陸一梧使勁看了看導航，嘟囔了幾句不知道路對不對，又問：“阿森這一天天的怎麽這麽忙，都忙什麽呢。”

“我哪知道。”我看著窗外說。

陸一梧在鏡子裏看了看我，似乎看出點不對勁，又不好直說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Inès聊了兩句之後，又說：“前幾天我見阿森了，就你回老家那幾天，可惜了，總是湊不到一起，這貨沒喝二兩又高了，你知道不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就知道他不敢告訴你！哈哈哈。”陸一梧笑了兩聲，察覺沒有我的配合，他一個人笑得有點尷尬，訥訥住口，然後又和Inès聊了起來。

我看看窗外，分明不想聊關於他的問題，可是心裏卻止不住地想起他。以前的事過去太久模糊不清，可以想到的全是最近幾個月裏他給過我的期待、憂慮、失望和憤怒。為什麽會那樣，為什麽那一幕會在我準備去討好他求收留的時候，毫無防備地砸在了我眼前。他的手指插入她鬢邊的長發，他側頭吮著她的耳垂，他捧著她的臉看著她笑，然後收回手臂吻她同樣爛漫的笑顏，他抱著她，深吻她，撫摸她，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進入她……那樣的畫面我想要忘掉，卻始終揮之不去。

家醜不外揚，我不知道他喝醉之後有沒有對陸一梧透露過只言片語，但我不會對陸一梧說一個字，也寧可陸一梧不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，不要在我面前提起。

前排座上，陸一梧和Inès講著什麽笑話，Inès笑得前仰後合，時不時回頭看我一眼，我猜陸一梧說的可能是阿森以前的事吧，他曾經是個多有趣的人呢。

一輛車三個人，我們先去了安徽阜陽當年紅巾軍起義的地方，又去了湖北陳友諒的地盤。沒有阿森，我一馬當先充當先導，問路，借宿，與村裏的老人攀談，打聽關於紅巾軍、白蓮教、陳友諒和朱元璋的傳說。我的筆記本上記滿了文字，陸一梧的相機裏也存了很多素材，一路上討論著劇情，不斷有新的想法。

采訪工作圓滿結束，假期也已嚴重透支，可這樣的旅程讓人著迷，紙筆記錄散碎文字比電腦上的五號宋體字更有魅力，不想急著回去。我看了看地圖：“仙桃離常德不遠，要不再繞一圈？”

“行啊，走著！”陸一梧欣然同意，Inès也拍手稱好，於是重設導航，向故地行進。

五年沒來，這個小城也翻天覆地變了，我們憑著記憶找到了秋聲樓的位置，卻不見那座樓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公園和一座看不懂的新雕塑。陸一梧呆了片刻，長長嘆了口氣：“還想追憶一下當初摔得多慘，得，現在連場景還原都不行了。”

我看著陸一梧笑起來，先是在笑他，後來是笑我自己。在這座樓下，故事裏，故事外，夢裏，現實裏，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，現在一切都化作塵煙，連一點痕跡都找不到，就像夢裏那遠去的青衫，和長滿雜草的荒墳。

時間當真太過殘酷，把一切都變成回憶，還要奪走回憶最後的依憑。

***

那座在現實世界裏消失的秋聲樓，依然佇立在關於李公子的又一個夢裏。又是百年過去，昔日的秋聲樓變得破敗不堪。那場大火留下的痕跡，在百年的風雨沖刷之後不再清晰，墻壁無論是炭黑還是殘留的粉白，全都斑駁剝落，露出裏面的磚石。石縫間長出野草，臺階上鋪滿青苔，剩餘的半扇門攔不住穿堂的風，吹倒了半面屏風，吹裂了寬大的書案。

我關上窗戶，拂去書案上的落葉，踏著吱吱作響的樓梯上到三樓。屋頂漏了，天光灑進來，照得屋裏一半昏暗，一半通明。那些沒有被大火燒盡的書，也在風吹日曬之後變成碎片，風吹來時，會化作蝴蝶，片片飛出這座樓，飛到無盡的天地中去。

登上樓頂，看著青白的天空，天空閃耀過星鬥，星鬥被晨風吹散，晨風被細雨打濕，細雨隨著斜陽落下，晚霞吞沒了斜陽的餘暉，變成這一片不辨明晦的青白色。我張開雙臂，任廣袖被風鼓起，想象著自己也是百年的秋聲樓留下的一葉蝶，隨風起舞，回到無盡的虛空中去。

虛空流散，我看見李公子穿越百年的時空，在那邊看著我微笑。不必伸手去抓住什麽，天地間有多少虛無，就有多少永恒。

***

我從辦公桌前醒來，揉揉眼睛繼續工作。在安城時，加班到晚上九點覺得已經很晚，而現在九點算是正常下班，大部分時候，時鐘上的數字毫無意義。

去茶水間打杯咖啡，回到辦公桌前繼續工作。陸一梧路過，看著便簽紙上我的靈魂派畫作搖了搖頭，大概只有他能看明白，我畫的是秋聲樓前刷馬的少年。不一會兒，拿給我兩個相框，一個是他畫的李公子，青山青馬，身後一座古樓，而另一個，是這次采風在鄱陽湖邊畫的速寫。一個是過去的定格，一個是未來的展望。

“加油。”他說。

“嗯，加油。”我把相框擺正，對他報以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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